離開辦公室前,電腦右下角顯示二十一點整,搬未滿一週的新辦公室是移去中央空調後令人窒息的悶與寧靜。這是在這裡工作後的第四間辦公室,短短一年半內能搬三次也不容易了。最剛開始對新的地方總有期待,尤其剩最後三個月不到,能在可以自由說話、打開音響的地方工作,當然稱得上是離去前的最佳禮物。只不過世事總難兩全之處就在於擁擠以及超乎忍受的悶。

為了不浪費空間,老闆費盡心思的盡可能移去櫃子,於是狹小的空間裡硬是塞了四個人與堆達天花板的資料,能走的空間變成兩個人必須為側身才能通過〈前提是兩個人都還要夠苗條〉,而我的位置就在交通樞紐上,只要機車一點把椅子往門口多移兩步,裡頭的人通通得請我讓位才能進出,看似掌握大家火災逃生時的命運,但真相是每每只要有人走過,我就得努力把身體和著椅子賣力往辦公桌下的電腦主機與兩個L型盒間的空繫裡擠,以求給對方一個勉強能過的小縫,實在有夠不方便。

其實大家的位置也是半斤八兩,前後卡的死死的,一點令人發福的空間也沒有,在這樣竟然比先前所待的自習室裡還要狹小的辦公室裡,陪著我們的是台老闆當年一晚衝動下所訂購的冷氣,據說很涼很涼,只不過在第一天全天候開啟時,我們就發現這終究無法取代中央空調或甚至是一扇窗的通風。這裡原本是有中央空調管線的,但由於隔壁是餐廳,每到用餐時間就會有食物的味道吹進來,那種味道才不是你所想的菜餚香味,而是混雜著滯留餐廳裡多年的油煙味。

起初搬家時走進走出的,根本沒意識這種味道,只聽過大內總管錢錢的描述。就在不以為意中,上班第一天,那味道馬上讓信芬動身爬上桌子移開空調板,把裡頭如煙囪般的銀色管子往旁邊移,而為了讓中央空調徹底離開辦公室,還順道挪開了空調板的位置,就這樣從這刻起,在沒有窗戶的木板隔間裡,只有冷氣呼呼吹著我們的生命氣息。四個二氧化碳排放體的滯悶,遠遠超乎一台轉二十五度時可能太冷、調二十六度又會很熱的機器的能力範圍內,那廢氣混雜著、攪動著,終於在今天一個人留的稍晚時,膨脹瀰漫整間辦公室,最後堂而皇之的進入我的肺與腦,我陷入了缺氧狀態。

在我思忖著是否該回家時,手邊剩餘不多的工作在拉扯想完事的決心,於是手仍動著、眼睛渙散的搜索藥典,越來越潦草的字體最後變的無可避免,只有隨喇叭輕哼James Blunt能讓精神保持在最低工作狀態。終於在闔上case report form後,開始著手整理桌上凌亂的資料與紙屑,起身大動作伸個懶腰,回頭看見後方收拾整齊的信芬與Angie的桌子,椅子上空蕩蕩的,桌子隔板旁是桂桂如自由孤島西柏林的位子,後方緊鄰著地震時會很危險的櫃子,上面堆了滿滿的資料夾、碳粉匣與用不到的小機器。

三個小時以前,這裡有著人聲,略顯暴躁的我、情緒撲克牌的信芬與Angie、圓場專家桂桂,有一搭沒一搭,有時突然很嗆又慢慢冷靜,有公事有私事,以及手邊各自保有的世界。現下的安靜不同於歡樂派對後,垃圾滿佈、人鳥獸散的突兀與荒涼,而是日落月升的定律,在每個特定時間段裡擺出該有的姿態。

手機?鑰匙、錢包、雨傘、水,唸著口訣清點該帶回家的東西,卻一直忽略了放在外套口袋裡的手機,手忙腳亂了一番,疲累的證據!按下印表機與掃描機的開關,輕觸滑鼠中斷James Blunt的歌聲,關機,畫面轉藍變黑。熄燈前轉動門上的鎖,用力壓了壓動不了的門把做上瑣的確認,然後在辦公室進入黑暗後迅速離開。

走下樓梯往醫院病歷室走,穿越醫院是每次回家必走之路〈如果沒回高雄或騎機車上班的話〉,病歷室旁那條路卻是只有在Auditor即將來臨前,或一時心血來潮想寫case report form時〈今天就是這樣〉才有機會變成歸途。手裡拿著兩本病歷穿越醫學院與醫院間的門,右轉前方皮膚科診間亮晃晃的卻空無一人,晚上九點剛過,下診的臨界點。再左轉,幽暗的廊道直直映入眼簾,熄燈後只剩令人森然的綠色緊急照明燈亮著,十多公尺走來卻像一百公尺難熬,偏偏這時腦子不停使喚的亂轉,望著壁上的乾洗手自動感應器,想像要是這時噴嘴突然自動往下噴出酒精,那淡淡的紫羅蘭香必定會讓我抓狂!

越想越毛,腳步也加快,幸而盡頭處的家醫與外科仍亮著,打開病歷室們,過於飽滿的冷氣與陰暗忽地襲上,快速拉開貨梯門,放了病歷便趕快離開。關上房門前,遇上雙手抱著病歷的護士往這裡走來,遂把剛關上的燈又開起,護士笑著對我道謝,我卻連拉開個微笑與說一聲不客氣都倦的做不到。

走出醫院大門,仲夏夜的風微溫、帶著早晨的餘熱,我又想著離去的原因。而我指的不只是這個工作本身,其中還包括對臨床工作的不再停留。要放棄一個曾經懷有理想的目標是不容易的,尤其當那內裡存放了四年學習與兩年實務時,因此要確切說出想離開的時間點與事由並不容易,也許是一個瞬間,又或者是長久以來的累積,而在所能提取的有限記憶裡,《慾望街車》就是個深刻的原型。只不過一切並非因《慾望街車》而起,這電影只是很剛好的落到了那個思考模式中。

我不想說的自己好像有看破世事的非凡見解與修養,更不想描寫自己在醫院裡了悟生命與情感這類世故的文字,說到底,我是受到很多事件與情感的衝擊,但那都不足以構成離去的原因。我想逃離的,其實是自己日漸改變的觀察位置,尤其是看人的角度。

《慾望街車》給我的衝擊在於我急欲為布蘭琪脫序的行為給予診斷,從人格疾患思索到情緒疾患,這個問題我沒有想很久,在影片落幕後,反而不停納悶著為何急著想替不正常行為找診斷?那就是過去一年多來的生活,把病人簡單劃分成幾種,塞進各屬於他們行為的診斷,沒有例外!這是從我老闆身上學來的。

我知道每個醫師對同一病人的相同行為會有不同的詮釋,更不用說學心理治療的對精神醫學的歧見。我也曾有我看待心理疾病的方式,但從上班的第一天起,“不聽原因,只問症狀”成了圭臬,我學著跳離開病人冗長的故事,只把DSM-IV上的準則與量表指導語當成話題,他們口中的因為所以就變成我休息恍神的頓點。

診斷可以為不合理的心理狀態做分類,在我所接受的訓練下,卻反而過分簡化了個人際遇,而際遇本身卻是我對人最感興趣之處。到頭來目標並不在精神醫學,也更不可能再是助人工作,因為對個案的故事興致勃勃到頭來不過是個標準的偷窺者罷了。

在街腳轉彎,剩一個月租期的家就要到了。我花了不少時間整理出離開的理由,卻剩給自己極少的時間想下一步。我曾跟拍拍說過,我的人生計畫就是變化,總是由最後關頭那時的念頭來做決定。我一直想著要找到生命裡的大方向,即使期間顛沛流離,至少仍是向著那條路,追尋安藤忠雄所定義的熱情、有趣、有意義。

現下,在離開台南的前夕像大洗牌般混亂,擁擠的新辦公室再也容納不下躁動著的靈魂,即使如此,明天,我還是必須走過那有著規律日夜週期的醫院,進到窒礙難行的辦公室內,我讓自己相信束縛的力量越大,掙脫後的反作用力也將更大,最後大到足以把心拋到過去未曾運行過的軌道裡,重新計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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