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訪螢火蟲》

會知道博物館有賞螢行程純屬意外。有天中午,我在門診空檔上網查看平溪景點,看到有人推薦參觀煤炭博物館,隨手點了博物館網頁,偌大螢幕顯示全景的黑點著盞盞綠光。五月底,時值螢火蟲尾季,我們正好趕上館方賞螢活動的最後一周,而館方平日並不接受散客預約,星期五那天有團遊覽車預定參訪,我們算是運氣很好的搭上了順風車。

博物館園區裡的螢火蟲並不是刻意培育的,那裡因遠離開發、環境純粹,得以讓螢火蟲灼灼發光。賞螢方式是搭乘早期煤礦開採時接送工人上下山的台車,就是一台簡陋的小火車,又名獨眼小僧,車頭裡剛好容得下一個專業的阿姨來開車,工人們坐的地方則是一節約容納三四個大人擠在一起的方形木造車廂,上方有簡單的遮陽棚,裡頭的座位則是由幾塊平放著的木板充當。煤炭停採後,台車就改用做接送博物館遊客上下山的交通工具。

出發前,天還藍幽幽的,我們在小教室裡聽工作人員簡報,整場是三分之二的孩子,大概只有前面四五排很熱衷於有獎徵答,後面根本各玩各的,坐我前排的小子還直接在座椅間跑來跑去,見了這陣仗我終於懂了為何當初我打電話去詢問時,工作人員在聽完我要報名兩個人時,會問我:“是一大一小嗎?”在場大部分是父母帶孩子一起出來玩的,不過我們兩個大人默默的坐在後面看著前方一團亂,在此我又想說了:養小孩真的很麻煩!

聽完簡報,我們往外頭台車走去,屁股一坐上這種車,感受到的是堅硬與狹窄,而在列車發動的那一剎那,突如其來的動力更會晃得人重心不穩。顛簸離開園區,大門口地板上有燃起的點點燭光,為天將暗的夜晚引出一條道路。列車笨拙的往高及人的草堆裡駛進,這時,卻意外看到陪我們上山的狗狗仍在外頭走著,不免感到一陣難過,像曾一起行走的個體分道揚鑣般,不同的是,他是沒有目的地的那一個...。

螢火蟲微光漸漸在黑幕裡閃爍,隨著車越往林木森森裡走,某些區段光或像煙火般緩緩飛過,或像星星般靜靜閃爍。在繁殖季尾聲,螢火蟲不是滿坑滿谷到令人驚呼,而是成了一種恰到好處的明亮,留了大半的黑給繁殖季以外的夜,側耳傾聽,除了嘈雜的人聲交談外,蛙鳴正嘶啞著嗓門宣告夜的主權。工作人員說他曾在閉館後一個人走進夜的林間,來到池塘畔聽著蛙的交響樂,往往沉浸一番後,才突然發覺獨自身處漆黑的自然裡,其實還挺恐怖的!

因為行程不趕,館方特地停在幾個螢火蟲較多的點讓我觀賞。這時有趣的來了,小朋友的聲音變得格外搶戲。據說有個螢火蟲專家中的專家來解說,但從頭到尾我都沒聽到他的聲音,反而“有一隻螢火蟲停在我把爸的手錶上”〈x2〉、“叔叔那裡有螢火蟲”〈xN,N=unknow〉、“你看那隻螢火蟲好亮喔”‧‧‧我想第一個硬是要把話大聲說兩次的小朋友,可能是想誘拐人家去注意他爸的勞力士錶。至於第二個小朋友其實是要說給工作人員聽的,重覆說個幾次後,工作人員興致不高的回了好我知道了,臉上都可以畫三條線了。第三個小朋友呢,反應算正常,只是他媽媽可能患有重聽,所以他非得把話說大聲一點才行!說真的,小孩有夠喧賓奪主,整個把夜遊變成園遊會。

嚴格來講這是我第一次賞螢,以前有幾次在夜裡到田裡,那時也曾為路旁草叢裡的小綠光所驚奇,而再小的時候,螢火蟲更不是那麼遙不可及的。或許有一天,螢火蟲得到自然保護區才能見得到,若真有那時,我衷心替同台車的小孩子們感到高興,他們雖得繞過大半個都市來到這裡,但至少可以在無須刻意營造出的環境裡接觸到原本就該屬於自然的事物,甚至進而讓那光停留在手中發亮。

“好囉,抓緊把手”,返程,那些光明滅在枝葉間,偶而一兩隻誤入車外汲取著的手中,在我們離開後,螢火蟲先生小姐、青蛙合唱團將繼續接手這夜,如他們過去好幾世代的祖先般。


《夜的深處》

回到博物館,天燈在桌上等著我們,姿瑩和我跟一對夫妻與他們的小孩一組,媽媽正在桌旁餵小女孩吃飯,爸爸則在桌椅間走動亂看著,他示意我們可以先在天燈上寫願望,說完這話他就定定的站在旁邊,搞得我們兩個很尷尬,讓我想起高中時有一回我的座位輪到講台正前方,數學老師要我們練習課本上的題目,數學不好的我就在數學老師直盯著的情況下,變得拿筆也不是,都不寫也不是,更慘的是最後硬著頭皮開始寫了,卻被老師當眾說:這題不能這樣算喔!

這位老爸這樣站在旁邊毫不避諱的想觀看少女的願望,我腦中整個刷白,完全沒靈感,幸好這位老爹最後決定先去看別組寫的東西,大方瑩眼見機不可失,趁機構思想法,馬上動筆寫下選在這天離開台北市的原因。後來老爹回來了,正好大方瑩的大作也完成了,老爹也就不客套的看著大方瑩洋洋灑灑幾十字的願望,最後還下了個評語:這不就是Let it be嗎?大方瑩像個乖學生般,在天燈最上端老實的補上老師的評語作為題目,題目就叫做:Let it be!

接著換我了,素有機智天后〈←自己取的〉美名的我,當然也在這段時間裡打了篇安全草稿,亦即讓老爹沒機會找碴的願望。先祝福辦公室的人〈畢竟都答應要替Angie寫了,也是不多幫幾個也不夠意思〉,最後希望自己與家人和妞妞能健康快樂。果不其然,這麼平凡、了無新意的願望清單根本無法引起老爹的興趣,但他倒是很在意Topamax究竟是什麼,問了好幾次,越問我越不想講,我最怕這種孜孜不倦的好奇寶寶了。

想不到就在此刻,其他組差不多完成天燈了,這時偷窺老爹瞬間化身成快手老爹〈這證明了為人父母必有神力這句話〉,瞬間祝福小孩能健康、聰明的長大,更不忘求自己的事業,最後,焦點來到他老婆身上了,他看了他老婆一眼“那就祝麻麻你早生貴子囉!”我們整個笑出來,遇上超妙的人了。

工作人員把沾上燃油的紙插入天燈下方的鐵絲,我們來到廣場上點火,受到湧上熱氣的影響,我們的天燈一度要率先登天,用腳採住後,秒數倒數,十個天燈倏地一起升空,那寫在紙上的字在火光裡發亮,為了達天聽,正用力攀升著,直到變成星星般的小點。接著,第一個火光熄滅了,漸漸的,十顆儘誕生數分鐘的星星陸續步入寂靜,我抬頭時,只剩兩顆在天的盡頭,老爹抱著他的孩子,告訴我們右邊那個天燈是我們的。我們開始和他一起追蹤著,直到左邊的天燈也滅了,再幾秒後,天空又回到恆常了幾億年的夜幕。

遊客陸續散了,八點多的火車過了,即使回到十分車站,也只能等十點多的班次,工作人員替我們安排了螢火蟲專家的車回台北。等著的期間,一群工作人員帶上頭前探照燈,整裝像館長報告要去溪邊抓蝦子,館長盯囑著安全,並把明天中餐交給他們了。在他們離去後,空氣漸趨平穩,錦繡二重唱的歌聲輕輕的。

館長過來跟我們哈拉幾句,他本人住淡水,全年只有除夕休假。他問我們對這趟旅行的看法,我們很真誠的給予稱讚,而其實我最想問的是他們還有缺員工嗎?在小山裡過一個人的夜,聽整隊青蛙合唱生命之歌,簡單整裝就到溪裡撈蝦,還有對博物館的用心與愛護,繞了大半個台灣,在這裡感受到近似於在《山中最後一季》裡的嚮往與悸動,這裡雖迥異於內華達的原始與深遂壯麗,但對於每天需從台北市往返而樂此不疲的人來說,必定有某種魔力與生命價值蘊含其中。

我想那是源於對一件事物的喜愛與全心投入。

館長給了我們名片後就去忙他的,我們坐在外頭椅子上看著天空,下午灰壓壓的雲清空了,露出繁星點點,一個清楚的杓子像舀起整片銀河般亮著,北斗七星,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但我們兩卻都忘了怎麼找北極星。高中時,我曾在冬夜陰暗的墾丁看見仙后座,那時倒是記得怎麼找北極星,我想這跟離開學校的年數有關吧。

就這樣看著星星,只是看著星星,腦子沒有任何事,但卻不是在發呆。週遭是此起彼落的唧唧聲,空氣有天燈燃燒後的煤油味殘留,館長夫人與螢火蟲老師正談論著館的歷史與生態。這是螢火蟲老師第一次來到這裡。兩個遊客,家在山鎮外的台北市,閒聊間下意識轉頭看著天空,一顆流星劃過,我叫了起來,卻來不及讓姿瑩抓到這個驚喜。那瞬間像用力摩擦火柴盒的火柴棒,電光火石間燃起一個火苗,小小的火苗,在心裡與未來。

相機紀錄不了的,我用筆就著昏暗燈光草草在紙上寫著,煤油味盡,風歇息著,空氣有清新的青草味,視野空曠的只剩滿天星斗,薄雲在天邊淡淡畫著,山裡的氛圍。


《跨越邊界》

回來後,我很常想起那一晚,想起在哪裡遇到的人,打電話去報名時的搞笑工作人員、說我們會來不及害我們一路狂奔上山的小姐、一起在同一個天燈寫下心願的一家人、活動結束後偷得閒暇時光的館長、以及讓我們撘便車回台北的螢火蟲老師。

螢火蟲老師住新店,對於宣稱第一次來到這裡的人來說,他開106縣道的實力讓做後座的我屢次感受到離心力的作用。姿瑩化身談話性節目主持人,一路和螢火蟲老師有說有笑,我則看著車駛過白天從菁桐走到平溪的路段,再一路經過深坑、石碇,路旁是清一色安穩坐落在山丘間零星矮房,一樣掛上台北名,若為它拍張照,它也可以是台灣任何一個鄉間小鎮。

螢火蟲老師說著他的人生,非科班出身在螢火蟲界耕耘二十年,復育包括中正大學在內的螢火蟲棲息地〈雖說最後沒有成功一直成了他心裡的遺憾〉,說著生態保育以及生活態度。明天他將南下墾丁,車裡很亂,因為那是可隨時供他住所的地方,多年來興趣讓他跟著螢火蟲四處跑遍全台灣,這樣的生活讓買一塊屬於自己的地繁殖螢火蟲顯得安定卻也單調,縱使那始終是個夢想,但不會是阻礙他四處遊走的力量。

其實我在高中時就曾聽過螢火蟲老師演講,但坦白講我也忘了是在什麼場合,對他來說更不可能成印象。車過烏來進入新店,屋子越變越高,街道越來越複雜,幾個轉彎間來到了車水馬龍,姿瑩比畫著她一年前曾生活過的街道,我認出了兩年前參加工作坊的路。記憶與我在台灣北端再度相逢,在街路何其多的新店與人潮何其繁雜的大台北。

從山鎮回到都市最先是水土不服,一個小時前的星光燦爛被高樓霓虹取而代之,人潮來往穿梭,簡陋軌道換成平穩捷運,耳朵是轟轟的機械混人聲。同一天,我在早上穿過那個邊界,在寫意的步調裡呼吸,晚上,我再度橫越那界線,城市的脈動鼓譟著,昭告我終將得回到喧囂裡掙一口飯為五斗米折腰、失去目標、無所適從、心裡悵然若失。

我不是在歲月裡真的改變了很多,而是在離開現有生活中看到許多可能,但畢竟我從這兩年間學到了很多但書,一部分出於對生活的所需與責任,另一部分則是徬徨。我正在尋找讓自己自在的界線,而不是把休假裡的悠閒變成犒賞,屢次在工作的禁錮與出走的解放裡穿梭,然後不停的水土不服著。我渴望那一個地方,過去了便不必再回來。


題外話,由於整個賞螢行程不到三百,加上交通費,整趟根本花不到七百,想不到,就在我們走出台北捷運行經The Body Shop時破功,兩個人敗了三千多,不只沒省到,還多花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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